【齐青/法青】[· 水灯归 ·] 2(天乩)
林间一座破庙内,枯草堆上盘坐着一个白袍和尚,和尚手里数着佛珠,梨木的念珠被一颗颗拨过,隐没在和尚的宽袖下……
直至木珠里唯一那颗翠玉般的珠子转到指尖,布满疤痕的手才停了下来。
和尚缓缓睁开眼睛。
十年了……
和尚低头,深深看着指间那颗迥异于其他佛珠的珠子。
自魔魇祛除,雷锋塔倒后,他便开始寻遍山川湖海,只要有聚元返魂一类传言流出的地方,都一处一处走过,这般一日不曾间断,已经过了十年。
才只过了十年而已,他竟觉得这十年比先前身为凌楚时活过的那千万年还要久……
轻轻抚着那颗较其余木珠小得多的翠绿珠子,法海直觉心间隐隐泛疼……
——这十年不知是何缘由,小青的妖珠竟一日比一日小了下去!
“……为何?小青……难道你这蛇妖竟当真这般绝情,连这唯一的念想都要从我手里收回不成?”
法海哀哀喃诉,眼眶发红,只觉心中郁痛难当,不禁又将那青绿珠子收入掌中一再握紧。
……若是连这一颗妖珠都消失不见,他就真的不知这漫漫余生,还能以什么为支撑了……
正当出神之时,门外一个小和尚突地探头进来,一对乌亮圆眼骨碌碌转着打量他。
法海也察觉到了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视线,因而强敛心神抬头去看。
只见那小和尚身着鼠灰色粗布僧衣,一手托着糙木钵,另一手扒着庙门框,正一脸好奇地看着自己。
小和尚见他看过来,忙自门后站出,躬身单掌行礼。
“法师见礼,小僧自金陵清明寺游方而来,不知是否方便让小僧入内,稍作休憩?”
法海闻言,只当是惯常游僧,便微微点头——
“请进吧。”
小和尚见状面露欣喜,轻提衣摆迈过门槛进到庙内,挑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盘坐下来。
见他进来安坐,法海便又合了眼,刚要再次入定,就听那小和尚出声道——
“法师所持宝珠甚是奇特。”
听他说到佛珠,法海心下不由又是一痛,只睁了眼去看掌中的翠绿珠子,没有答话。
小和尚见状眨眨眼,跟着看了看他手中的玉色小珠,又问道——
“方才就见法师出神看着这翠玉小珠面露哀伤,莫不是这珠子有何不凡来由?”
听他如此追问,法海心中虽作隐痛,却也不曾气恼,只看他一眼,便又看回小青的妖珠,轻轻摩挲着。
“……故人所赠。”
四字轻声回复,透着诸多哀戚怀念。
小和尚见状沉吟片刻,似是着实思索了一番,才略带小心地又开口道——
“嗯……小僧道行清浅,所悟不多,但师父曾告诉小僧,佛渡众生,却不强渡众生,心中若长留牵念不解,佛亦无从渡之。见方才法师情状,直觉法师身在佛门却非为成佛,故而小僧觉得,若执意强留此门之中,恐会误了法师真正所求……”
法海闻言瞠眸,当即转头看向小和尚,心下震颤。
小和尚却低了头盯着手中木钵,怯然一笑。
“小,小僧也只是一时妄断,随感而发,若所言有何不妥之处,还望法师原谅。”
法海直觉这小和尚不同寻常,正要开口再问,却被突然自庙外飞来的一道传音符打断了问话。
是小灰。
他在小和尚好奇的注视下轻轻握住传音符闭目感应,却在听清所传消息的瞬间猛然站起。
“法师要回去了?”
刚迈出的步子顿了一下,法海回头,一脸狐疑地看向那温和淡笑的小和尚。
他应该听不到传音符的内容,却笃定他是要回去,实在有些奇怪……
但现下无暇细究这小和尚来历。
传音符中所言之事状况紧急,耽搁不得。
法海只略犹疑了一下,便转身急急走出了庙门。
身后传来小和尚道别之声——
“法师慢走,有缘再会!”
……
临安城死气弥漫。
小青跟在十旬身后,愣愣看着满街的新魂。
她也还没搞清现下是什么情况,她只记得自己又不由自主爬进了酒坛子里,再醒来便被红罂姐灌了一大碗醒酒汤,还没来得及清醒就被十旬拖到了街上,入眼便是这满街游魂的景象。
“十旬……这怎么回事?”
“啧,说了多少遍叫我旬叔!没大没小……”
十旬没好气地纠正道,说着将手里铁链一抖一甩,又套了一串五个新魂,口里不住抱怨着——
“真是不给个安生日子,之前瘟妖把我累个半死,这又来批疫鬼!这些混账东西,成日地给人添堵!”
“疫鬼?”
小青也抖抖链子套了两个新魂。
啊!这两个来听过她说书的……
十旬看着满满一链子新魂,无力地叹了口气,从腰间摘下个红布袋子,边拆边回道——
“唉,就跟瘟妖差不多,瘟妖你记得不?”
说着回头,看到那小蛇妖一脸迷茫表情,心底更觉无力,暗自啐道——
“呸,我就不该问……”
手里正拆开了红布袋子,便把那一链子魂灵扔进去,又从里面新抽出三根铁链,才接着解释道——
“疫鬼哪,就是散播疫情的一种小妖,因为常年躲在阴暗处,长得也阴森吓人,就被冠了个鬼字。你是不记得瘟妖了,这疫鬼比那瘟妖麻烦得多,瘟妖需附体方可害人,可这疫鬼是触之即死,相距十步便可令人虚软无力……”
十旬一边说一边抖着链子套魂,越说眉头皱得越紧——
“不过奇了怪了,这疫鬼一向性情胆小温驯,只往没人处躲,就是偶尔撞上人,也不至于一下子死这么多的……”
“那这又是为什么?”
小青把自己套满的一链子递给十旬,又从他手里抽过一根新铁链,顺口问道。
十旬眯眼看着街上意识混沌的游魂,面色深沉,缓缓答道——
“怕是有人捣鬼……”
说罢便隔空画了几个符往各处扔去,然后回头看向小青。
“前面是金山寺了,我跟佛祖菩萨什么的一向不怎么合得来,你去看看那寺里的和尚有没有离魂的吧。”
小青点头。
“哦……”
嘴上答应着,脚下却犹犹豫豫没怎么移动。
十旬一脸奇怪地看她。
“怎么了?怎么不动弹?”
小青回头看他,眯了眼讨好一笑,手上比划起来——
“嗯……就是……你刚才这样那样又这样的,是在干嘛?”
十旬瞠直了眼看着她的动作,竟突然生出种早忘了不知多少年的落泪冲动——
这小蛇今天行为表情变化都好丰富!居然让他回想起不知多老久前,第一次听到他儿子开口说话的那种心情!
小青迷惑地看着眼前这脸上几乎要放出光来的老头。
“十旬?”
“哦!”
十旬猛地回过神来,想到她的称呼又板起了脸。
“说了叫我旬叔!”
“旬叔,你刚刚那到底在干嘛?”
十旬成了石雕……
天哪!这小蛇今天转性了?还是说他刚才听差了?
“十——旬——!!”
……行吧,是他听差了……
“行了行了,别喊了!是传音符,你以前应该也用过,我刚画的那几个是想从边上调点人手,城里新魂太多,忙不过来。”
十旬使劲揉着自己被震疼的耳朵,一脸不耐,眼角瞟到几个快从链子里溜出去的小鬼,手下一绷劲,将链子又紧了几圈。
小青听闻答话仍有些迷惑,一指点着下巴似在回忆什么。
“传音符……是有点耳熟……”
说着手下也照着方才十旬的动作画了几圈,却只见个青绿光点自指尖一闪而过,而后再无动静……
十旬瞥见,了然道——
“你元神不全,修为不稳,强自施法于你无益,待日后补全了,幽冥君自会授你术法,现下先不着急这个。”
说着又新抽两根链子递给小青,轻轻推她一把。
“别愣着了,快去,再磨蹭今天这活可干不完!”
小青被他一推,回了神,答应一声便朝金山寺走去。
十旬看着小青背影,顺手又套了一只身侧飘过的浮魂。
这几日听闻法海一直在外游方,应该……碰不上吧……
法海本就已回到临安附近,接到小灰传来金山寺一夜病倒众多僧人的消息,急急御风赶回,刚入寺内便被几个涕泪交加的师弟扑住——
“师兄——呜呜呜……师父他,师父他……呜呜呜呜……”
法海见状心中大感不妙,忙问——
“师叔怎么了?!”
“呜呜呜……”
几个师弟痛哭难止,一时谁都说不出话来,法海心中愈加焦急。
“城中疫鬼作祟,永安大师染疫病重,怕是……要撑不住了……”
小灰自正殿走出,哀声回答着。
法海抬头看他,闻言心下一沉。
“师叔现在在哪?”
“殿后僧舍里……”
法海听罢忙向僧舍走去,小灰跟在他身后详细说着情况——
“疫鬼原本进不了佛寺,但有染疫的香客来向佛祖祈愿,把疫情带进了寺里,如今寺外疫毒泛滥更甚,大家现在出不得寺,留在寺内也很危险,进退两难。
“我们几只修为还算好些的小妖勉强还可施法抵御,却也只能勉力保全自身,因而只能闭起寺门,将未染疫的师傅们聚在殿里由我守着,染疫病重的师傅们便在僧舍由小麻雀他们照看,疫毒忌惮佛骨进不到寺里,疫情倒也没再加重。”
“现下只有药师宫内还不曾有人染疫,但白娘娘和许相公也只能将疫毒挡在外围,还未配出可根治疫病的药方。”
“而且这次疫情实在凶猛,许多人皆是暴病而亡,还未等药配出,近乎半城的人便都没了……”
法海听着,眉头愈发紧皱。
他知道疫鬼这种小妖,大多本性良善胆怯,向来对活物避之唯恐不及,但如今这情况……绝不是一两只疫鬼可以造成……
说话间一人一妖便到了僧舍,法海看着舍内僧人,一时心中五味杂陈。
只见僧舍里躺着十几个僧人,皆是形容枯槁面色灰白,气息微弱近乎将绝……
他们到时,山鸡小彩和小鼠米户正垂头流着泪往外抬一个病故的小僧。
法海轻颤着手揭开小僧面上的白布,眼睛瞬间泛了红,却仍强自忍耐,哑声问道——
“去世的师兄弟们都在哪?”
小灰红着眼眶看着小彩米户把人抬走,回道——
“都抬到了后院,我们不敢擅自做主,都等法师您回来再行处置。”
法海脱力地闭了闭眼。
“抬到后山……火化吧……”
“是……”
小灰应着,往后院离去。
法海抬脚进了僧舍,向最里面的老僧人走去,短短几步距离,他却觉腿上灌了铅一般沉。
老僧人正紧闭双眼躺在铺上,察觉有人靠近,费力睁开眼睛,见是法海,混浊眼中透出一片欣慰之色。
“你回来了……”
“师叔……”
听到永安声音的一瞬间,法海再也忍不住落了泪,紧紧握住他缓缓颤抖着伸出的手。
“众生来去……皆有缘法……我亦如此……你不必过分悲恸……”
永安费力喘气安慰他道。
法海低头强掩泪意,闻言重重点头。
永安缓缓牵动嘴角,笑着看他,目光慈蔼平和。
“法海……你心中执着不解……身在佛门多无益处……”
法海闻言抬头,震惊的眼中还含着未干的泪。
永安对他安抚一笑,既而看向屋顶,似在回忆什么,接续开口道——
“师兄当年……将金山寺托付于你……乃是……知你正直……有担当……寺中事务由你接掌……咳……他才放心……却不想竟累你……困入心魔……”
说着他长叹一声,合了合眼,又将法海的手握得更紧了些。
“你这十年在外……究竟为何……我也猜到一些……既放不下红尘……又自困空门……这便犹如……手握火炭……捣入寒冰……两相冲撞……终将毁你修行……如今……唯有将手退出寒冰……方能放下火炭……”
法海怔怔看着永安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永安缓缓将另一手抬起,拍了拍法海的手背。
“去吧……寺外疫鬼横行……城中百姓深受苦厄……更需你出力解救……方才我之所说……你无需……立做决定……因果相生……自有定数……”
说着他放下手来,缓缓合上双眼,不再说话。
见状,法海也不宜再相扰,只好垂了眼忍下悲痛及惊疑,缓缓起身,合掌行礼。
“师叔好生休息,弟子去去就回。”
言毕转身,向寺外走去。
小青走到金山寺门口,看着紧闭的寺门,一时有种说不清的奇怪感觉。
总觉得……好像不是第一次站在这……
哦!对了!齐霄之前好像是在这寺里待过!
然后……然后呢?
出神间,小青缓缓抬步,刚一脚踏上寺前石阶,便突地听到上方传来寺门慢慢打开的声音。
她闻声抬头,恰好跟开门之人四目相对,双双愣住。
霎那间,万物皆静,连细细的微风都仿佛突然中断一般。
一人,一妖,一个佛门内,一个佛门外,一个石阶上,一个石阶下,就这么呆呆看着对方,几乎连呼吸都要忘记。
最先回神的是小青。
她愣愣看着法海,直至注意到他光洁的头顶,才猛地瞪大了眼睛,当即踏着小碎步跑上台阶凑到他面前。
“齐,齐霄?你你你你头发呢?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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